文／劉美妤
一群熱情而有些懵懂的青年，帶著反核的理念到貢寮走唱。核電廠發生的種種意外在貢寮人所知的版本中，都只是「核四那太多問題中的一些」。7月14日下午，我們卻又聽說了貢寮鄉將被徵收來蓋旅館，然而沒人清楚細節。當晚唱完歌，我和幾位龍門村的阿公阿嬤提及旅館的事，「可能要搬，要拆房子！」一個阿嬤難過的回我：「不要拆啦！怎麼可以給他拆…...」
沒人知道這座古樸的小村莊就要被徵收了。經建會「促進東北角海岸地區土地利用暨景觀風貌改善興辦事業計畫」預計徵收東北角風景區內總面積達688.50公頃的私有土地，用以招商建造一到五座大型旅館，在貢寮鄉沿著省道2號劃進了貢寮村、雙玉村、龍門村、和美村、澳底村等風景秀麗之地。還有洪泛平原田寮洋－東北角最重要的一塊溼地田寮洋三分之二以上的面積被劃入建地，當中超過63%-66%的土地規劃為住宅區。為雙溪河擔任疏洪工作的這塊低地若被填起，整個地區的水土恐怕會完全失衡，大水一來就侵吞居民住家。已進入招標作業的這個案子，在貢寮幾乎沒人知道。家住雙玉村的林紋翠小姐詢問了幾位村長，有人反對徵收，也有人不信這個案子做得起來，但也有人覺得，反正貢寮早已被核四毀了，不差這一個了。
沿著鐵路，我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到台北。離這首都最近的一片農田，土城彈藥庫，近年也面臨土城看守所搬遷帶來的土地徵收。這件事同時也牽連著都市更新，「擴大土城都市計畫政策」以其發展之姿將看守所搬遷和開發綁在一起，意圖在土城彈藥庫翠綠豐饒的農田和孕育無數野生動植物的林地上動刀。台北市民或許不知道他們失去了什麼，但土城愛綠聯盟會告訴大家─你從此再也沒辦法坐幾站捷運，就能走進有機農園看到不施農藥的菜苗如何生長；也再也不能幾步踏上青翠的丘陵，看油桐花下啼囀的保育類鳥兒長什麼模樣。唯一剩下的就是監獄高聳的圍牆，蠻橫地將政府的暴力具象展現。
若我們的走唱隊繼續向南呢？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後，我們看見竹北璞玉的「台灣知識經濟旗艦園區」計畫，徵收447公頃土地，讓當地農民們憤怒得高舉布條抗議。到竹東二重埔，原本1981年開始徵收的新竹科學園區三期在1989年間居民強力抗爭後，因經費不足放棄─而新竹縣政府想出BOT為對策，延宕28年依舊堅持開發。仍有約二成的地主反對徵收，我遇見一位高齡88歲的阿嬤，一個人住在二重埔，種菜自己吃的她無人可依，她說：「為什麼要搶走我的地？這款政府真害喔！」
以竹科之名大行搶地之實的範圍，可不只在新竹。我們如果再沿著省道落腳苗栗歌唱，會見到竹南大埔的農田裡歪歪倒倒的稻子，和被怪手鏟得一片狼藉的泥土。2004年起，政府開始有了竹科擴大徵收的計畫，原本僅23公頃，徵收條件是「原地原配」（開發完後，原本徵收的農地可以換配為建地），然而到2008年，郭台銘的群創光電建議擴大事業專用區，苗栗縣政府在短短一個月內便將計畫擴大為28公頃─於是，這多出來的5公頃，在政府尚未得到居民同意之前，就出動大批員警封路毀田，農人辛苦一季的稻作毀於一旦。徵收價格不合理是居民反對的理由之一，此地的徵收價格是公告價，約等於市價的四成，居民怒道：「這要我們去哪買房子？」
徵收過程的粗暴卻是苗栗縣長劉政鴻宣稱的「符合法定行政程序」，貼張公告要居民自己去看、把補償金提撥到戶頭裡限期要居民自己去領，過程中缺乏面對面的溝通與協調。且，真的需要擴大嗎？由於群創光電併入奇美電子，早已表示對竹南基地的需求不迫切，苗栗縣政府照徵不誤，將用來公開標售或招租。
苗栗縣政府熱切追求無意義的開發，更不僅在竹南。後龍灣寶這片盛產著夏日最肥美誘人大西瓜的農田，被大筆一劃，成為後龍科技園區預定地範圍。灣寶社區世居的農民說，他們幾代辛辛苦苦地將貧瘠的沙地化為良田，是農委會劃定的優良產地之一，更發展出頗為完善的有機農業，如今苗栗縣政府說徵就徵，怎能不心痛？後龍科技園區將引進的更非「科技」，而是為了將違法工廠就地合法─讓紡織等傳統工業廠房合法進駐。即使在營建署區委會再度審查案子時，外聘專業學者一致認為區位不宜、應直接退案，卻在經濟部工業局介入下而獲得再次審議機會。
向南一些踏進台中縣的範圍，中部科學園區正在如火如荼地徵收土地和興建廠房。后里鄉軟沃的泥土裡出產稻米、花卉和蔬菜，然而農田間卻也不時見到鋼鐵廠、造紙廠噴著廢氣的景象。老人家語重心長的說，以前就曾有工廠汙水管滲漏進自來水管的案件。如今中科進佔台糖廢耕地，一座座精密機械廠房排出大量廢水，流入牛稠坑溪的排水口旁泛著詭異的泡沫，而建造中的友達光電高樓更令他們擔憂。自救會的廖會長種植大片馬鈴薯田，他也害怕，如果以後作物遭到汙染，怎麼對消費者交代？
中科三期在政治力的介入下，於民國95年由當時第六屆環境影響評估委員會表決「無須進入第二階段環評」、有條件通過「環境影響說明書」審查，遭環保團體告上法院，歷經三年纏訟，最後由最高行政法院裁決環境保護署敗訴定讞。然而，中科局不顧判決結果，讓友達快馬加鞭的繼續蓋下去。更別說此園區的用水搶走灌溉用水，雖水利署中區水資源局副局長江明郎否認水利署「大安大甲溪水源聯合運用輸水工程」越域引水大安大甲案、是為了中科三期用水而開發，然而后里居民不信。張豐年醫師沉痛地指出，穿山而過的越域引水工程通過斷層帶。如此開發，不知要921陰影仍在的中部人情何以堪。
進入台中市，沿著西屯路到東大路口，大肚山台地上一片台糖廢耕地滿滿生著十萬株以上的台灣特有種植物台灣野百合，是全台密度最高的台灣野百合自然生長地。然而政府有意將其中32公頃用來建造台中經貿科技工業園區，開發單位春龍開發公司年初已在環保署召開第一次環評會議，預定七月底召開第二次會議，通過後就可進行開發，令附近居民大為不滿。憤怒的不只台中市民，烏日溪南岸的縣民日前也前往台中縣政府抗議總面積達498.8公頃的「烏日溪南產業特定區計畫案」，該地面積一半以上的持有者都反對開發，達2600人連署。和苗栗縣政府一樣，台中縣府為了合法化地下工廠便打算把田地更為工業用途，而內政部竟也同意辦理。
搭著搖搖晃晃的客運車來到彰化，如果我們在經歷之前那麼多的哀傷下仍能鼓起勇氣到二林相思寮歌唱，這裡已被公告徵收的631公頃土地上，中科四期一蓋，相思寮等於滅村。老農民們不知何去何從，政府公告的徵收價格也僅有公告價四成，同樣不符市價。他們不要錢，只想要留住一塊農地，全庄不願搬遷。此外，二林早因養殖業而地層下陷，而每天使用14萬噸水，並將每年排放八百公噸空氣污染物VOC的中科四期卻選址在此，並已通過環評。
中科二林園區宣稱為光電產業發展基地，但目前核淮進駐的廠商僅三家，其中友達就佔了200公頃，另外兩家則和光電產業無關，圖利友達一家企業的事實昭然若揭。且事實上，全台科學園區還有253公頃的閒置用地，國科會更為了開發科學園區而負債上千億，一再的土地徵收，反映的正是藉發展之名、行炒地皮之實的手法。
中科在彰化縣可能造成的汙染威脅沿海漁業，國光石化（俗稱八輕）更威脅第一級保育類動物中華白海豚。國光石化選址於彰化大城鄉，隔著濁水溪與南岸的台塑雲林麥寮六輕廠相望。至此，我已不知該如何唱歌─濁水溪供應南投、彰化、雲林所有人民的民生和灌溉用水，然而八輕廠將使已因六輕岌岌可危的供水問題更雪上加霜。海口生態系也將被一舉破壞殆盡，沿海的白海豚面臨滅絕。六輕已造成麥寮罹癌人數大幅上升，八輕若正式運轉，排放的有毒廢氣更可能造成國人平均壽命減少23天。
如果走唱到這裡，我想我們將不知道該落腳何地，因為處處皆開發，要是走到台灣南端，更會看到高雄已佈滿工業區的殘酷風景，往東，還會看見BOT大飯店擋住海灣，看見核廢料威脅部落，和被拿來開汽車修理廠的「工業區」。一路踏過殘破的台灣土地，最後我們回到台北，到凱道上夜宿一晚，伴著美麗的稻穗，聽老農們訴說無盡的徵收故事。
空手入場，滿載而歸－當土地通通落入資本家口袋
文／陳韋臻
我完全不能理解，誰在看見大埔阿公阿嬤稻田被怪手鏟平下一步就是拆房子的紀錄短片時，可以不憤怒心痛？更不能接受，誰可以隨口說，這是進步的建設，犧牲少數人成就大眾利益理所當然？究竟，我們還要花多少力氣、犧牲多少農民、土地，才能讓習於開發思維的台灣人們瞭解，大眾利益從來就不是也不應建立在犧牲小眾權利之上的！尤其當苗栗縣政府胡謅徵收土地是竹科管理局指示，又推說群創公司（今奇美電子）要地，最後在雙雙否認的情況底下，對著記者表示：「這塊地本來就是都市計畫的一小塊地，前面說的那些應該是誤會......」此時，原本公眾利益掀開來下面的資本家利益本質，再向下挖卻是一場都市計畫的全台炒地陰謀，誰來告訴我們，這究竟是誰的進步，誰的利益？
在這裡，我首先要非常老掉牙地引用馬丁‧尼莫拉的詩作最後一句：「最後，當他們開始對付我時，已經沒有人為我講話了。」來做為全台政府官員強搶民地的燃燒地圖之眼下註腳，烽火連天的從來都不只遠離台北的那些農地，包括居住在台北的人們，你可知曉也許是你的鄰居、隔壁鄰里的那些建戶，或者居住在都市外圍河床地的居民，也都在翻湧雲起的都市更新策略底下，一波一波地被推往原住區之外再之外。從沒有錢的、住宅坪數不夠的，到被建商相中的、被企業家看上的，管你是台北市民還是在鄉村守著祖先留下的土地的人民，慢慢來，一定輪到你。
從論壇到街頭，大家都在爭一口氣求生！
就在近年從相思寮、苗栗大埔等暴力徵收，或者樂生、三鶯等粗暴驅離的事件迄今，7月17日分別在下午與晚上，由不同團體分別發起「反迫遷行動論壇－從資本空間到人民的空間」以及「台灣人民挺農村－717凱道守夜行動」，下午做行動論壇的串連，透過三鶯自救會、火盟、日日春以及無殼蝸牛聯盟的召集，聚合了都市更新受害者的經驗；夜間則是全民占領街頭種回稻米，各個工業區開發案底下的受害者自救會，都在苗栗縣政府毀農事件的引爆下，憤怒出聲捍衛家園。
炎熱的週六下午，在碧潭活動中心舉辦的論壇，來了新店●公圳拆遷案、新店十四張重劃區與溪洲部落，甚至到台北市信義路居民等都市更新案的受害者，有產權掌控者、非正式住宅（又稱違建），也有非列管眷村，甚至是性工作者，各種異質的身分位置都出現在這場反迫遷論壇當中，只因眾人皆受到同一套體制的壓迫剝削，包括被都更案多數暴力決驅離家園的困境、河岸運動公園規劃整體排除在都市包納場域，或者因著都市美化重建，而逐漸無地容身的性工作者。
論壇落腳在三鶯族人帶領的「撒伊茲忍」（團結、加油！）口號之後，一群不同身分的受害者，緊接著趕往凱道與農民守夜，這兩則表面上看似城鄉發展兩面集結，共同道破現下台灣不分區域的人民，正遭受到政治集團同一思惟的迫害，搶糧搶地搶房子，以前你以為樂生療養院中的阿公阿嬤被迫搬離到醫院大樓與你無關，轉眼怪手就挖到你阿嬤家旁邊。
管你都市更新還是都市計畫，把我的土地還來！
論壇當中提到萬華區的一則都更案，原本一戶四、五坪中住了四、五個人，都更後因為坪數不足無法實踐郝龍斌說的「一坪換一坪，附帶停車位，不出一毛錢」，一坪十五萬的補助款，換不到更新後一坪一百萬豪宅的一間廁所。當你以為不簽同意書就可以拒絕這天外飛來的橫禍時，不不不，都市更新條例中規定的多數暴力決，少到二分之一多至五分之一的比例，最慘一比一你還是被幹掉。更難以理解的，以台北都更實施細則的種種容積獎勵換算，五層樓的房子最多可以增建到十層樓，就在「房子變大、房價變高」的美好幻象下，你還是換不到一間廁所。「等於是建商空著手進入一個空間，拿居民的錢做重建，多出來的樓層和提高的房價，就落入建商的口袋中。」這是主流媒體報導老人歡欣迎接都市更新新增的電梯之外，沒有說出口的真相。
就如同都市計畫的操作邏輯，這種以國家權力介入做國土空間的分配，表面上目的都是促進公共利益，然而，無論是大埔的徵收案，或者是台北好好看的都市更新計畫，獲利的都是藏在背後的建商與資本家，「差別只在於，都市計畫面對比較多的是鄉下的農民，公告土地現值與地價較低，因此徵收方式很暴力；而都市更新面對居住在都市內的居民，加上都市土地原先價格就比較高，政府沒有這麼多錢可以全部買下來，就用都更法中更多細緻的權力運作與權利分配的虛假理性，來達到目的。...不管是都市計劃或都市更新，現在所謂的公共利益都已經被無限上綱擴張詮釋，從環境美化到工業園區，全都可以算在公共利益之中。」無殼蝸牛聯盟的張維修如此說道。
然而謬誤的是，就在所謂公共利益被濫用在土地徵收、使用分區的名份上時，反面形成的卻是居住權概念的逐漸削減。表面上促進居住品質、都市發展的都更與都市計劃，在驅逐舊有居民的同時，以不符合實際價值的政府公告地價、公告現值做為補償金，或者是將民眾放置在一個切斷其原本生存價值、生活必需的空間（就像是樂生居民的大樓「安置」或者中科四期規劃給相思寮農民入住的建築），所謂的「居住權」對於原本就弱勢的人民來說，成為居住需求逐漸被拔除的概念，而我們人民甚至在以「環境品質」為名的暴力底下，被排除、隔離，甚至剷平，卻無處申冤！
